地下一层,日灯长明,千年不熄。
白色的办公桌上文件凌乱地堆集,腐朽的白板上模糊地印着我似懂非懂的数据。
恍惚间,我看见身边站着许多和我一样的人。
他们从我身边走过,热情地与我攀谈。
而我也同样热情地回应他们。
我主动与他们分享生活,与他们皱眉苦思每一个数据。
在这里,我打牌,我出千,我据理力争。
我享受着卖弄小聪明,被气急败坏的众人群起而攻之的乐趣。
也是在这里,我被夸赞,被奖赏,入职两个月便被提工资;也被指着鼻子怒骂不求上进,胸无大志,贪图享乐。
那是一位比我大二十多岁的长辈,她在这里给我提过建议,为我规划过前程,和我谈过心理健康,一针见血地指出我的毛病。
她说她并不严令我能改正,但希望我能正视。
她照顾着这里的每一个人,也包括我。
那是我最后一个可以称之为长辈的人。
她在临走前,一如往常那般口吻,和我嘱托……嘱托……
我突然被一股巨大的失落感攫夺,我回忆起了她的一切,却偏偏忘了她最后的嘱托。
我所遗失的嬉笑怒骂,似乎都留在了这个宽敞的地下研究遗迹中。
以至于我身处这样荒唐破败的环境,呼吸污浊呛人的灰尘,竟觉得幸福与安心。
“博士,博士——”
我听到有人在呼唤我,我迟钝地转过头,看见阿米娅一脸难言的表情。
我伸出手触摸自己的脸庞,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。
地下二层,消防通道的消防门破烂不堪。
二层室内的环境与风格迥异,巨大的割裂感冲击我本就脆弱的神经。
我也记得这里。
灾难降临,战争来袭。
我忘记了灾难的模样,但我记得那事关种族存亡。
研究所卷入了五年的战火,二百多名研究员十不存一。
我最后一位认知为长辈的人,尸体被我亲手拖入燃烧的烈火,化为柴薪。
二层豪华的食堂被改成尸体存放区,娱乐场所成为所有人假寐栖息之地。
我们只坚守二层,也只会改动二层。
而三层以下,是实验研究区域。
我们在其中想尽办法保存人类的火种。
我们不奢求人类能得以存活。
我们只希望自己的文明得以保存。
地下三层被一扇嵌进墙内的厚重防爆门隔离,门外有识别锁,镜头捕捉到我的脸,密码解锁,大门洞开。
所有干员面面相觑。
但我并不奇怪,我早就知道。
地下三层摆满了实验仪器,以及人体维生系统,地面散落着文件,用密文写着我们共同的研究成果。
我捡起脚边的一份文件,文件上的字样和墙壁上凿刻的硕大痕迹重合。
其上写着:
存续、迁徙、繁殖、生长。
或许早在我踏入这座遗迹的那一瞬间便已经恢复了与之相关的记忆,只是不愿去面对。
我说过,我不恨。
恨意应该是动力和武器,而非宣泄的情绪。
我不恨凯尔希,也不恨海嗣。
而在这份文件面前,我更无法高高在上,妄谈恨意。
一切,只是为了文明的存续。
大厅中央呈图案,摆着四个与众不同的营养维生装置。。
玻璃壁已经被打破,其中充斥的营养液也在千万年之间早已挥发。
但我知道其中承载过什么,也知道我们的挣扎有多么无力。
我尤记得他们四人在被改造之前,与我们一一告别。
曾经第一个发现我打牌出千的朋友,自告奋勇接受了这文明挣扎的试验品。
他告诉我,我比他聪明,脑子也更灵活,如果最终计划可以完成,我一定是最佳人选。
所以,我不能接受试验品,我必须等待那终属于我的宿命。
他们舍弃人类的情感,只为种群趟出一条山路,筚路蓝缕,即使以另一种生命的形式存活,即使这不再被称为人类。
他们早已甘愿自我牺牲,如果人类拥有继续存活的方式,他们宁可被杀死。
我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,他们都如我一般的样貌。
但我不能吟诵,不能宣讲。
那是一种莫大的悲伤,一种令我的神经大脑都被烧灼的悲伤。
我是博士,是人类的另一条路,我必须要走下去。
为了目的,不择手段。
即使是冷酷地对待其他人,即使高高在上,即使俯瞰世界。
他们说:我,是希望。
地下四层,大厅中央摆着一个直径五米的地球仪,头顶的天花板是一副无比巨大的世界地图。
蓝绿色的灯光打下,我发现我还清晰地记得每一块大陆的名称。
四面的墙壁上,被无数潦草的字迹涂鸦所涂满。
五年来,我们在墙壁上发泄内心的焦躁与不安。
我们互换自己最喜欢的诗词,创作自己最满意的段句。
题在这公共的墙壁上供所有人赏阅,这就是那时唯一的娱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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唯独正门对面的墙壁很干净,很整齐。
上面铁画银钩,凿着他们送给我的离别礼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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